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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 鄭愁予

山巔之月
矜持坐姿

擁懷天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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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張錯
 
我決定以酒和花與你餞行。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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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讀白靈此詩,不由得想起日前赴阿里山特富野古道及塔塔加觀星的日子,於是動念將照片合成詩境。白日的杉林與夜間的星空都是真的,唯網住的星夜是幻,希望有一天真能握住一片網住星斗的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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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山夜行> 白靈

濃美的夜在林裡沈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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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書
/羅  葉
 
有一天你或許悲泣
但別崩潰成散亂的拼圖
我無法湊齊破碎的你
果真你竟笑了出來
那也同樣令我愉快
我們的友誼無關乎生命的存在
 
你可以把我忘記
但別將我深埋在心底
因我盼望作一次火浴
之後隨風飄散我的剩餘
無須葬禮,不用墳場
你知道的,我喜歡流浪
 
若有音樂,哼我愛聽的那曲
若有醇酒,斟我嗜飲的一杯
也許為我出薄薄的詩集
但不必寫長長的序
追求的我已空無所有
這秩序繽紛的世界
就留給你整理
 
若有久別的朋友來尋
請轉告他們我去哪裡
此後可有人間的消息已無妨
我只是掛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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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時間》  楊牧

告訴我,什麼叫遺忘
什麼叫全然的遺忘----枯木鋪著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爛在暗暗的陰影中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
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
在噴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回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告訴我,什麼叫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P_20141114_143639.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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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5-APOD-CometHelix_Hemmerich_960.jpg

(圖片取自網路:APOD)

瞬間。
永不回頭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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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命題 ◎ 楊牧

 

燈下細看我一頭白髮:

去年風雪是不是特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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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你之外>
席慕蓉 

除你之外 
無人願意相信 那恆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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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下數日雨,好容易停了,讀一首雨之屋。
P.S 附錄一篇「台北詩歌節」活動側寫-亞洲的滋味:重讀也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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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 瘂弦
且總覺有些什麼正在遠遠地喊她
在這鲭魚色的下午
當撥盡一串念珠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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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三三》賀鑄
玉津春水如藍,宮柳毵毵。
橋上東風側帽檐,記佳節,約是重三。
飛樓十二珠簾,恨不貯、當年彩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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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旅途十四行(十首) /楊渡

之一 GRIENSTADLE咖啡

詩人剛剛離開
椅子上還留著詩句的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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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特想念老爸,一腔愁緒正沒著落,翻到了這篇思父文.....

屋中老少今何在, 門外人車兀自流

∕亮軒

爸,好久不見,您大去之後,已經有三十二個年頭了。我也老了,頭髮比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要白,卻總忘不了小時候接到過一封您從國外寄來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話,您說司馬光平生不打誑語。我記住了,但總做不到,年近古稀,不打誑語的,真沒見過,可我自己決定,從此之後,守著腰裡的口袋小心的過日子,不求誰,也不怕誰,為的是,再也不打誑語,不實在就不作為。七十歲的兒子要跟您說,我就這麼孝順您了,雖然您大概也沒法知道。

這些天特別的想著您,想著您一輩子的窮,又加上晚年的困,成天就只好栽在研究裡,這是我的猜想。知道嗎?您在世的時候,老有人反對您的說法,這個我也不懂。但是,為了最近的一點青田街七巷六號咱們家的事情,問了人,也有人主動跟我講,也上網看了看,這才知道,有愈來愈多的證據顯示,您當年的發現跟理論是對的,但您已經走了三十多年了。您要不要大笑幾聲?那種經典的?

爸,您晚年最操心的事情,現在可有了些發展。台北市青田街七巷六號的咱們家,成了一個好像喚作文創什麼的,又叫黃金種子什麼的,讓您知道,一定又說別胡鬧,實實在在幹了沒有?什麼黃金不黃金的。您打算窮定了也似,那回年紀還小的弟弟拿了把什麼電視節目給的扇子,上頭有「錢來也」三個大字,您氣得一把就給扯了,罵了幾聲混賬。爸啊,您要是還活著,怕不整天就罵這兩字兒。但是人家打算好好的把您的影子留下來,在稱作「青田街七六」這麼樣的地方。
當年只為了交不起房屋稅,您把房子送給了大學,讓大學交稅,就很得意。到了晚年,您的苦日子就來了,頭一批強迫退休的教授,幾十萬元就打發了,您拖著歐卡桑跟三個弟弟妹妹,半分錢的外快都沒有。但是,您最怕的就是「我怕大學不讓咱們住了!」是啊,總有一天咱們家的人得搬出去,您大方嘛!但是您還好,拖了沒有幾年,一走了事,苦了歐卡桑跟弟弟妹妹,這麼好的一處宅院,沒有錢,是住不出個好樣兒的。歐卡桑在您之後十幾年也走了,弟弟妹妹漸漸的把這兒住成了頹牆敗瓦,蔓草荒煙。是啊,他們終於搬了出去。您要是關心,您要愁死。

那年我把您從書房攙了出來,手一捏,感覺得到您長衫裡枯瘦的胳膊,扶著您穿過不知道多少年再也沒有客人的客廳,繞過那幾張大概從光復後就再也沒有換過的沙發,原先的顏色是什麼,褪得一點兒也看不出,連表面的彈簧都頂了出來。在玄關,給您穿鞋,我蹲在地上,仰頭看了您一眼,只見一身灰舊長衫,原先壯壯的,大鐵櫃般的魁梧早不見了,方面大耳瘦成了一張小臉兒。太久沒出門,白裡透黃,還安慰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交給專家就行了,至今我也沒弄清楚是什麼意思?您笑著,臉上浮起密密的皺紋,乾巴巴的,也像您的笑,映著門口的陽光。那就是後來三十年一再見到的您了。上了計程車,到了大學醫院,住進去,病體一天天的衰弱,我到底沒能把您接回來,沒能接回青田街七巷六號。爸,那個結果,我真沒想到。要不怎麼我都會帶著您一寸一寸的細看這一處宅院,您自盛年而老而病而死的地方。我真不該逼得您倉倉皇皇的一去不回。

您後來去過青田街七巷六號了嗎?生死相隔,我不知道。我是再也不回去了,您走了,那個家,對我就成了灰,什麼都沒了。不得不回去,我總是站在院子裡,連台階都不想上,只跟其實早就很疏遠的家人說幾句話。誰也不想這樣,然而就是這樣。我知道家裡有些我年少時留下來的信件、日記本兒、幾幅塗鴉、殘留的不成熟、又老惹您生氣的作品草稿,還有早年的一些書,大概等不到現在使用人整理,早就無蹤無影了吧?我倒無所謂,您的呢?記得您有金質的學術成就勳章,還連著三色的綬帶,我問弟弟妹妹,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還有您用毛筆寫的英文論文手稿,哪管只有一個殘片,也找不著了。我曾經想要保留您的幾件衣裳,想起來的時候,歐卡桑卻已經把這些都火化一空了。您的手杖、放大鏡、打字機,還有不少應該很有價值的信件,包括愛因斯坦簽名的,您的著作、一生從黑白到彩色的相片,都到哪兒去了呢?前幾天應他們黃金什麼的邀請回去看看,屋子大體上原樣兒還有,東西,除了太老師矢部長克教授的相框,什麼都沒了。要有,就是進了屋子感覺到您跟我們共同的歲月,苦樂相參,悲喜莫辨。已經很久很久不肯打這兒過,那樣的殘敗,讓我驚慌失措。

就是咱們家人都還在的日子,景色也常常變化。失業的姑丈,在院子裡圍上鐵絲網,隔成幾塊,用來養雞。來亨白、羅島紅、澳洲黑,還有黑白相雜的蘆花,成群的養過,但是不走運,接二連三的雞瘟,連我們小孩幫著殺,都趕不上牠們一個個倒下死去的快速。院子裡養過七、八隻大狼狗,因為老狗生了小狗,我們全家都捨不得讓牠們骨肉分離。您愛養花,曾經在院子裡搭起棚架,院子裡單是玫瑰就有十幾種,棚架上開的花都比湯碗還要大。您得意的在院子裡來回的走動,哼著胡亂自編的小調,南瓜子殼在花間道路上嗑了一條彎彎曲曲的雪白,楊家駱楊叔戲稱「馬路」。姑媽背著您抱怨說都花在花上,天涼了孩子的衣裳怎麼辦?姊姊說我們就躲到花裡去。

您最討厭早上遲睡不起,自己起個大早,就在您講的「廊下」穿著大拖鞋走過去又走過來,踢踢拖拖的,讓大家都不能睡,還放屁,好響!我們小孩兒躲在被窩裡偷笑。我們原先的小泳池不見了,但是我記得您在裡頭養的那麼多的睡蓮,紅黃紫白襯在墨綠的蓮葉上,清早綻放,黃昏收歛,您穿著日本浴衣,坐在池邊兒,搖著一把紙扇,深沉的水裡魚影晃動,我們跟客人也在池邊看花看魚。那是我少見的您幸福的畫面,在我很小很小,姑媽他們一家還沒有搬來的時候。

往後院通道上的青果樹現在成了參天巨木,幾十年了,都沒有再嚐到那些酸得人眼鼻都會縮成小籠包也似的果子了。您曾經在花房跟院裡大樹上,用蛇木栽了許多從蘭嶼帶回來的原生蘭花。許多是日本時代足立教授栽的小樹苗,到了我們住進去漸漸擴展得綠蔭蔽天。高高低低許多鳥巢,從不避人,因為不傷鳥雀是我們的家風。那個時候巴掌大的,美得讓人恍神的蝴蝶總是一對對的在花間飛舞,長夏的蟬鳴和著晚風帶著我們進入夜晚,那個時候,紗窗外,又爬滿了許多不同花色,逐光而來的小瓢蟲,還有想要吃掉牠們的壁虎跟大蜘蛛。

家人裡住得最短的就是我了,因為咱們處得不痛快。我走了,您高興的日子也不長,只有新婚的最初兩、三年吧?那就是您一生僅有的俗世親情的享受了。頓然之間大學強迫第一批老教授退休,退休金幾乎等於沒有。歐卡桑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要用錢就跟您要,您,一個全身每個細胞都屬於學者的老人,又有什麼辦法?有困難您也不講,直到真的跟我明講,其實,您已經病得不輕。在這個屋子裡,您早成了邊緣人,睡在書房裡,智力開始退化,只能在屋子裡慢慢的挪動。但不能掙錢的男人,再老再傻也不行,窮,讓您困,更窮,讓您更困,也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腦子不明白,也許還好一點兒,否則那個窩囊,讓一輩子要強的您怎麼受得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您的名字有幾個人記得啊?雖然很年輕便蜚聲國際,又接收台大,為學校奠定發展的基石,又成立了台大的地質系。您當然不在意這些,我們家的故事就該漸漸的從地球上消失,又有什麼關係?

記得有一天在早餐桌上,我說新聞報導說某處地震死了多少人,您說,每天造山運動海底火山爆發,死去的生物就是這個數字的千萬倍!大變動的環境裡,我們人類沒有辦法置身事外,您這麼說。您的論述現在讓人接受了,又怎麼樣呢?他們本來就該接受的。屋子是不是您的,大概也不能依著產權來看吧?地質學家大結構的概念,動輒百萬千萬以致數億年,板塊推移擠壓,冰河時期的變遷帶來的氣候、洋流之變化,造成的生死起落,無窮無盡。我們兒女也不是常常都想著您,我也老了,以後想著您的人會更少。那個青田街七巷六號的辦公室裡的人,說是要發展出一種稱之為馬廷英水餃的餐點,因為您盛年的時候,一頓能吃七十個水餃。但願點這一色餐點的人,能夠體會您為了連續作研究,只想飽餐一頓,然後是好幾頓都不用吃,專心用功。也許您以後就是以能吃揚名現代社會,其它的,連我都不明白,還能談什麼?

您要是知道了有這麼樣的變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會長笑不絕吧。但是沒關係,爸,我們幾個人總有了個可以回味從前,懷念您這個很不一樣的長者的根據地。您說,咱們家是不是真的走運了,爸?(寫於二零一一年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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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要問我為甚麼,我也只能說:我真怕讓他們見面,我會害羞,而且不知道該替哪一個害羞。好像一讓男女主角見上面,他們就會無話可說,他們先前透過電話所堆疊起來的好奇、想像與思念,以及你認為其中必然不可或缺的愛情,就會因無趣而崩潰。』

幾句話打進我心坎兒裡。

現代人直來直往的作風,是否理解那隱約的、千迴百折的情緻?能懂得含蓄之美嗎?也許納悶:那兒來的那麼多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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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轉載自張大春臉書


《撥撥看》張大春
 
──致 那些來不及的青春
 
從前大家還在使用市內電話的時代,你一定聽過這個流言:子夜十二點,拿起話筒來連撥十三個零,就可以撥通地獄,和鬼通話。告訴我這法子的,是我的同學周道剛,除了撥打的方法之外,他還特別強調:撥號的時候,四周不能開燈,撥通之後無論如何不要報出自己的名字。我一直沒有照他說的去撥號,因為我家一直沒有裝設電話。
 
多年以後,我上了大學,而且一直想脫離家庭,到學校裡的宿舍混日子,父親作主,先裝了一部電話,才肯放我去住校。我不知怎麼忽然有一天想起那十三個零來──那已經是四、五年前的傳聞了,家用電話也從六碼變成七碼了,那麼,還會有效嗎?
 
午夜剛過,我關了客廳的燈,拿起話筒,一個零、兩個零……媽的,經常撥到第八個的時後就忘了那是第七個還是第九個。總之,我試了好多次,終於有一次撥通了。聽筒方傳來待接聲,也響了十三次,果然接通,還傳過來一聲:「喂───/」
很正常的一個男子的聲音,帶些稚氣。這是正常的地獄之鬼的聲音嗎?我有些錯亂,但是並不害怕──畢竟鬼和我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不是嗎?還喂───/呢!
 
不但「喂───/」,還補充了一句:「哪位?」
 
我清了清喉嚨,說:「我。」
 
「張大春嗎?」
 
我愣住了,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而我這才想起來,那是周道剛的聲音。周道剛怎麼會是鬼呢?我心有疑惑,卻未說出口。可是───
 
「對呀!」周道剛的聲音溫暖地傳來:「我死掉了呀。」
 
我掛了電話,鑽回房間,在黑暗中收拾起簡單的行李和書籍,騎了十二公里的單車,衝回學校宿舍。一路之上我發著抖,那是寒冷的緣故───
好罷,也有一點恐懼罷。更大的不安則是,我覺得自己太不孝了,怎麼就把爸媽留在一個裝著通往地獄的電話的屋子裡呢?當然,我也覺得自己太不夠朋友了,根本沒有把周道剛的話聽完。
 
我只有滿心的疑惑。他還想跟我說甚麼呢?他是周道剛嗎?他真的死掉了嗎?那通電話是一個惡作劇嗎?周道剛不是一個會搞惡作劇的人呀!
在我們那個時代,父母離異的很少,有這種遭遇的,通常很安靜,多少會被同學看做不祥之人,周道剛即是。他的母親偶而會來學校,隔著窗玻璃跟他打招呼。他的父親則永遠叼著個煙頭在攤上秤水果、切水果、包水果。周道剛每天都會把兩手伸進課桌屜裡,搗弄幾下,緩緩抽出,手上多了一個和前一天不一樣的水果。那是他和我交上朋友的淵源。
 
也是因為他,我察覺到一年四季的諸般滋味。那時,還沒有全年都吃得到的柳橙。春天有芭樂和枇杷,夏天有龍眼和芒果。每年到手的第一顆橘子,都會從濃綠細孔的厚皮上噴發出刺鼻的異香。新學年伊始,柿子就快要紅了。跟著來的就是柚子,一瓣一瓣整整齊齊在便當盒裡排著隊。接著,是我之前從來沒有嚐過的、淺綠色的棗子。之後是鳳梨、之後是金桔,大約也就在這段期間,橘子變成海梨了。彷彿是每天例行的儀式,周道剛像魔術師一般,慢慢從課桌裡抽出手來───這回是一個透紅的蕃茄!
 
你會問我:那寒暑假呢?我正要說。在某一個舊曆年後的寒假期間,我經過他家的水果攤,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騎車。騎到哪兒?外雙溪。到外雙溪幹嘛?看看。看甚麼?隨便。那天我們隨便騎了不知道有多久,來到一處泥濘軟陷的下坡,扛車步行,沿著溪谷走進山石與瀑布交相出現的無人之地。「如果你看到溪水蓋過了那裡,」他指著一塊巨石下方整片墨綠色的苔蘚,就表示山洪要來了。」
 
周道剛讓我認識各種當季水果這件事似乎不足為奇,在普通的生活中,就算不知道樹上、地裡幾月結甚麼果,也無礙於來到攤子前面指指點點,要這個要那個。而令我記憶深刻的是,他總像在辨認著某種水果即將成熟那樣地辨認這世界的一切。彷彿眼前發生的任何事,都是即將發生的某件事的徵兆。他說話的習慣就是這樣:「萬一你夢到河馬,就表示有好事要發生了。」「腳踏車無緣無故掉鍊的話,會認識美女。」
「如果你的手錶忽然停了,那就表示有親人要離開了。」「如果豬頭一直拿課本搔頭皮的話,他馬上就要『出去一下』了。」
 
豬頭是我們的歷史老師,他的課總在下午第一節。情況的確如周道剛所言:每當豬頭講課講到一半,忽然拿起課本拼命搔頭皮,之後沒多久,他就會去上大號。那一次,豬頭扔下了他講到一半的武則天百鬼纏身,說是出去一下;周道剛回頭跟我說了那個打電話撥十三個零的方法。「如果你還想親眼看到鬼的話,」他接著說:「也是半夜十二點,面對牆角站著,往自己的頭上灑一撮河邊挖來的土。」
 
幹嘛見鬼呀?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幹那樣的事罷?然而這種事很惱人的,每當我半夜起身上廁所,都會擔心頭頂是不是在不意間沾上了些許風中吹來、且來自河邊的沙土。
 
多年以後,在霧夜寒風之中,我拼命向學校的方向騎去,才進校門,車鍊就脫落了。藉著昏暗的路燈,我把絞死在輪軸裡的鍊條使勁扯出來,左手腕卻被後輪蓋刮開一個口子,鮮血噴湧。下一分鐘,照在我臉上的手電筒光柱閃爍奪目,我聽見那個山東教官胡成烈喊了聲:「見鬼呀?多晚了?」胡教官帶我到新莊省立醫院縫了六針,我不但沒有遇到美女,整個手術過程之中,連一個女性的護士都沒見過。
 
下一個週末,我把靠不住遠行的腳踏車隨手停放在圖書館樓下,搭客運車到省立醫院讓醫生拆除縫線,順便回家請領零用錢。那天我刻意熬到半夜十二點,關了燈,再撥一次十三個零。十三響之後,周道剛果然接了電話,劈頭就說:「就知道你會再打來。」
 
「你真的死了嗎?」
 
「幹嘛騙你?」
 
「怎麼死的?」
 
「不重要吧?」他說,沉默了片刻,刻意提高聲調:「大學生了喔!」
 
我沒搭他的話,也不想聊我無聊的學業,儘管問我想問的:「地獄不是很可怕嗎?沒有刀山油鍋嗎?」
 
「這裡還好呀。」
 
「這裡是哪裡?」
 
「地獄、地府、陰間、地下,隨你怎麼說,就是一個地方嘛。」
 
「長甚麼樣子?」
 
「那要看我怎麼想。」
 
「甚麼?」
 
「那要看我怎麼想。」
 
接著,他描述了一條街。這條街我有印象的,就是他父親擺水果攤的地方。離我家不多遠。那年寒假相約去外雙溪的啟程之處。可是我還記得,由於都市變更的緣故,那條街後面的一大片眷村在我考上高中之後不多久,就在一夕之間拆除,蓋上了電信局的機房大樓。而整條街也跟著改變了原本的樣貌。原先的傳統市場向西縮移,水果攤早就不見了。因此,我幾乎不記得周道剛這個人。也可以這麼說:若不是撥撥看那十三個零,我根本忘了他。
 
「你說的是你老家嘛。」
 
「是我爸的攤子,是啊。」
 
「那地方不在了呀。」
 
「在的。只要你記得,就在的。」周道剛說:「你不是還記得怎麼打電話給我嗎?」
 
是喔!我們記得的就會變成我們的地獄喔?是喔!我們又隨便聊了一陣,說誰誰誰考上某校,誰誰誰又去了外國,誰誰誰居然進了演員訓練班,他都記得。他也記得他跟我說過那些不著邊際的、辨認世界的徵兆。直到我問他:「怎麼腳踏車掉鍊卻沒有遇見美女呢?」父親忽然從他房裡喊了兩嗓子:「這麼晚了,別再聊了吧?」
 
聽筒裡這時傳來一句:「你記得就好。」
 
我不太記得那天後來還跟他聊了甚麼,就算有,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罷?你想也知道,人跟鬼能對上甚麼話呢?他看到的是他想看的回憶,我看到的卻是我不想看的現實───週日回到學校的時候,我發現原先停放在圖書館樓下的腳踏車不見了。
 
我就不扯後來跟胡成烈報告車被偷而他居然說:「你人怎麼不會被偷?」的白癡話了。我借了同學的腳踏車,後褲腰插著一套雙節棍,滿校園各個車棚尋找。媽的我想,不要讓我人贓俱獲就好看了。
 
賊沒抓到,卻讓我發現那座新蓋好的、一樓是游泳池的積健樓樓梯底下剛剛裝設了一具公用電話。這座電話太精彩了,每當它吃錢吃到一個程度,就適可而止。你一面跟電話裡的人說著話,一面彷彿還聽到這話機在跟你說:「沒關係的,請慢用!」
 
但是,並非每個人、也不是任何時間都能撞上這樣的福利。我慢慢從毫不相干的世事之間找出秩序、甚至規律,或許很接近周道剛的方法吧?
 
我發現每當週二、三、五晚上九點多鐘,體育系那個郭源治───對,就是那個少棒出身、後來當國手、很厲害的旅日棒球名將,就是他;他總是在每週二、三、五晚上九點多來積健樓打一個很久很久的電話,有時會打到十一點,一塊一塊的銅板傾伶匡郎地掉,打到天荒地老之前宿舍要熄燈了,再晚就得翻牆了,郭源治才心滿意足把兩隻胳臂甩成大車輪離去,媽的他也會累喲?
 
我寧可拖到十一點以後回宿舍,了不起翻牆。棒球投手沒我敢,好像是因為他們一定要留得有用之身,在球場上拼命,不會為了打電話逾時而冒險。我無所謂,我等得夠久,卻可以一直講下去,之後電話就差不多「沒關係,請慢用了。」
 
我不是很清楚當時打電話的對象是哪幾個了,好像有一個夜間部圖館系的,有一個淡江外文的,還有一個文化戲劇的,別的就不多說。我有時會想跟其中的某一個講久一點,有時會想跟另一個,有時誰也不想理,但是總要應付,不然下一次會很難過。人到了十八、九這把年紀,世界上最新鮮的不是當季水果,而是沒想到當季還有另外一種水果。
 
這是我那時的生活變得有一點忙碌的基本原因。可是為甚麼我總能維持全班第一名的成績於不墜、每學期都拿好幾個獎學金呢?其中的道理一定要岔出去說一下,以俾造福後代的青年:如果你能維持優異的學業成績,就可以交更多女朋友。因為你只消打打電話,說你在讀書,壓力真的很大……這一類的話,當面講須要演技,電話說就輕鬆許多,往往只須要一兩聲嘆息,就可以應付了。這也是我那時代的女孩子純真、善良、又易於疼惜成績好的男生的普遍狀態。勤打電話,關心她的生活小節,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省很多時間。這樣你就明白:每週二、三、五讓郭源治幫忙墊底是相當重要的了。
 
郭源治也許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有一天他看到我又來到他身後等待,立刻掛了電話,手朝話機一攤,在夜暗中露出一口白牙:「你先罷。」看他的表情,也許是不希望我在他後面不意間聽他的情話綿綿,也許是終於也想聽聽我說些甚麼,反正人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說:「我可能會打很久喔。」他說:「我有時間。」
 
我不想讓他在身後咫尺之遙蹭來蹭去,聽見我用同樣的話應付不同的人,這很糗蛋,就說:「這樣吧,你打五分鐘,我打五分鐘,時間到了,等的人叫一下,就換班。」他說好。我讓他先打,自己看清楚夜光錶的時間,往中美堂晃蕩。才晃出去幾步遠,竟然看見了我的腳踏車朝我衝了過來!
 
車上有人,是個小個子男生,他側身坐在車前槓上,一面姑娘似地驚叫、一面姑娘似地傻笑:「不要不要,會出車禍!出車禍啦!」
他後面───真正跨在坐墊上的───是個美女。
 
我上大學那幾年,一般生活中管美女不叫美女,叫正馬子。那管正馬子右腳勾著踏板,左腳踮在地上,甩兩下頭髮嫌沒甩齊,拿手掠了掠。順便給了小個子男生的後腦杓一巴掌:「叫你坐好不會呀!」小個子索性跳下車,朝她插腰點指頭,氣不忿兒的回頭像是要跟我說甚麼,我搶上前按住車把,問那馬子:「你的?」
 
「甚麼你的我的?」一面說,她還一面笑,分神繼續跟小個子說:「笨死了。」
 
「車。」這我可是有十足的把握,車是輛不知已經第幾手的破車,我親手給噴的大紅漆,既不光鮮、還有些許斑剝,可謂舉世無兩,她不能跟我賴。
 
她低頭瞄了車身一眼,再看看我,聳聳肩,翻揚右腳騙馬而下,踢穩撐子,坐墊拍兩下:「就你的吧。」說罷摟起小個子的肩,小個子趁機跟我做個苦臉,意思彷彿是說他跟她也不一夥的,隨即便由她拐著朝操場方向走了。我還想叫住她,可是,叫住她幹嘛呢?
 
倒是黑暗中的郭源治遠遠地叫著我了:「你還要打嗎?」
 
我朝他隨便揮揮手,騎上車,也不知該往哪裡去好;只覺得坐墊有點暖。
 
那天晚上,我先在宿舍後方的四個籃球場橫衝直撞,繞到大路上壓著自己忽而變長、又忽而變短的影子,再騎下小路繞幾圈荷花池,之後騎回圖書館,努力想像著偷車當時,那管正馬子是怎麼發現我的車的?又是如何起意要把車騎走的?騎到了甚麼地方?居然好幾個禮拜的時間一晃眼過去,車卻從來沒有出現在巴掌大的校園裡,她不常來學校嗎?可是這麼晚還在闃黑的操場上瞎混,也許她也是住校生?我想著這樣一個人,已經不在意她是不是正馬子了,我只不肯服氣,甚至不肯相信:看起來那樣輕鬆愜意地把車還給我,好像連偷過東西甚麼的都無所謂,這是怎樣的一種人啊?
 
我的大學生活已經邁入第二個學期,正如我先前說過的,學業令人感到無聊,我只是努力讓每一科的考試成績不落人後。我常問自己若是明天就畢業了,我該怎麼辦?不能怎麼辦罷?明明一切才從揮別補習和聯考中解脫,卻陷入了滿地無聊的青春期的下半場,我還就是繞著上課下課、教室宿舍的圈圈打轉。不是嗎?
 
你要我舉個無聊的例子給你嗎?可以的。
 
系上規定我們要在學期末把一本一千三百頁武英殿版的《史記》圈點完畢,這個怎麼樣?沒錯,我是喜歡讀《史記》的,可是一旦我認真讀下去,就會忘記圈點;一旦注意圈點,我就忘了自己在讀甚麼。我說的就是這種無聊。然後我們就會跟自己說:圈點完一本《史記》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古文的功夫就會變得很強。然而我本來只是喜歡讀《史記》,而不是希望自己古文的功夫變強呀!就在我們跟自己說會變強的時候,事情就變得無聊了呀!

『我是因為這種無聊才開始寫幾段小說的。我說幾段,是因為一直都沒有寫成過一篇。有時連主角的名字還沒想好,就覺得虛假乏味,連名字都沒有的一個人,居然還可以演出生活故事,真是假的可以了。
 
我的室友王福康總是把小鏡子放在上舖我的床邊,對著梳頭,他梳頭的時候就會順便讀一下我隨手擱在床鋪上的草稿,然後就會問我幾個同樣的問題:「三個方格、三個圓圈和三個三角形是甚麼意思?」
 
「角色還沒有取名字。」我說。
 
「好像沒有寫完嘛?」
 
「沒有。」
 
「為甚麼方格老是打電話給圓圈?」他甩著頭油,茫然不解地追問:「為甚麼不約出來當面講?」
 
這話戳中了我的要害。在小說裡,我為角色設計的性格、遭遇甚至細微到摳鼻屎這種小動作,都是我自己的延伸,卻延伸得沒有一個凖道理。有時候明明應該擺佈到方格男主角身上的特色,竟然會出現在圓圈女主角的身上。有時候經過一連串的對話,某一句到底該是方格說的、還是圓圈說的,都會搞糊塗。當然,最嚴重的問題──也就是王福康梳著他的油頭之時都能一眼看出來的;方格和圓圈從來不見面,老是在打電話。
 
你真要問我為甚麼,我也只能說:我真怕讓他們見面,我會害羞,而且不知道該替哪一個害羞。好像一讓男女主角見上面,他們就會無話可說,他們先前透過電話所堆疊起來的好奇、想像與思念,以及你認為其中必然不可或缺的愛情,就會因無趣而崩潰。在那個初習寫作虛構故事的階段,我和明天就是這樣來往著的。
 
明天,就是那個自稱「只是借騎幾天」腳踏車的女孩。她叫自己: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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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ul 16 Thu 2015 11:33
  • 心井

《心井》
--蕭蕭

獨坐井邊,探頭而望
--一千丈的沈寂,沈沈沈入黝黑的心底

我靜靜
等待昨日那一聲歎息的回音多麼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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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片中引用了一首英詩,再度引起社群網站諸君矚目,今天張大春先生臉書上也見其芳蹤,甚覺有趣,據聞這首詩原本就很有名,再次印證自己的淺陋。

除原文外,另附文白翻譯各一,特此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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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友高曉松寄來狄倫‧湯馬斯英詩一首,並成白話翻譯一篇,囑我應卯以古體,為祝千秋之壽。僅遵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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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看來有些俗濫,畢竟這詩已刊登好幾年,可是它正好出現在你們相識的那一年。

那時你們並未相遇,也許上蒼在準備中。

【聯合新聞網/文、圖節錄自寶瓶文化《辛波絲卡》】

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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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24_173929  

【你是那虹】

你是那虹,那七彩的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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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旋曲

琴聲涑涑,注不盈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向你游泳
我是垂死的泳者,曳著長髮
向你游泳

音樂斷時,悲鬱不斷如藕絲

立你在雨中,立你在波上
倒影翩翩,成一朵白蓮
在水中央

在水中央,在水中央,我是負傷

的泳者,只為採一朵蓮
一朵蓮影,泅一整個夏天
仍在地上

仍漾漾,仍漾漾,仍藻間流浪

仍夢見採蓮,最美的一朵
最遠的一朵,莫可奈何
你是那蓮

你是那蓮,仍立在雨裡,仍立在霧裡

仍是恁近,恁遠,奇幻的蓮
仍展著去年仲夏的白豔
我已溺斃

我已溺斃,我已溺斃,我已忘記

自己是水鬼,忘記你
是一朵水神,這只是秋
蓮已凋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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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屆時報文學獎新詩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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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字的人   波戈拉

 ──「文明,始於兩人之間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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