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知輕重/李進文

(全文轉載自聯合電子報 2016.1.10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431974 )


圖/吳孟芸
像我這樣一個五年級生,同儕很多來自於勞動家庭(我來自漁村),卻在都市念書或生活,從鄉村跨越到都市。正好在三十幾歲人生開始成熟時,從B.B.Call跨越到手機,從手寫稿跨越到鍵盤,工作從傳統被迫跨入網路世界,我們想法都還來不及更新,卻突然在「前中年」為了不被十倍速的時代淘汰,而勉強自己吸收新觀念,即便新觀念是錯的。
文學(或文學獎)盛世的尾巴五年級生還有抓到一點點,一腳跨過文學開始沒落的分界線。蔣介石過世和解嚴正好我讀大學,那時也是風起雲湧的八○年代。野百合學運時我在當兵。我們經過民歌時期,很多性格鮮明的流行歌手或創作者在五年級世代崛起,如今那些人那些歌突然在對岸中國大陸又紅了起來。五年級生很堅強也極軟弱敏感,那時沒有網路社群取暖,兄弟爬山得各憑本事,卻也能在孤獨中長成。

台灣,甚至國際上很多政經社會大事件在五年級「青春正盛」的時候發生,五年級生有人見證、有人參與,幸運的是,只要你願意就可以把日子過得有分量、過得隆重或慎重。對比現在,五年級生更能感受「重」與「輕」的不同。

「以前」,對我來說之所以「重」,或許是過去的日子比較有「情懷」吧。

記憶拉回年輕時,離我快退伍前大概二十天,我在台北的旅部支援「旅對抗」訓練,我是負責電台,假不能請,獲知分手的女友母親意外過世,一股衝動徹夜搭「野雞仔車」(以前的非法巴士)溜班從淡水到高雄殯儀館。然而,就在門口張望,不為了什麼,只是想說應該要看看她,最終也沒進去,遠遠站了好一陣子,就急忙趕回部隊,當然也被處分了。

多年後回想,我為何不進去?千里迢迢就為了站在門口張望,沒有想讓她或誰知道。那是一種舊情懷吧?

我曾經這樣寫過:「從前說不愛一個人,思前慮後,惦念那個不被愛的人都還好嗎?再見說不出口,返家途中又踅回對著他的背影說一聲多保重。

從前整理情書寄還給他,一封一封讀上一遍或許再淚眼一回,撫平信封,疊好,找一條優雅的絲線十字綁好,左右為難該打上死結還是活結,放進一個甜甜的餅乾鐵盒,悄悄對著鐵盒說幾句傻話,怕月光聽見,膠帶沿邊封好,回憶也封好,終於親手埋葬似地自欺欺人。

從前不愛一個人,要多年以後才不愛,而且也不是真那麼不愛,恨也是小心翼翼,怕給人發現。總是刻意不走兩人走的路,不涉兩人手牽手的景點,避開熟悉又彷彿的臉孔。家裡的電話響起仍會心驚,在沒有手機的年代,總是搓著手望向前方的窗,好像對著現今的螢幕視窗發呆。

從前的療傷緩緩淡淡,悠悠遠遠,把時光拉扯得好長好細,所以有了所謂淒美這樣一個詞。一日如三秋,在沒有網路的時代,從前分手後總想到下輩子還能如何,始終對愛愧疚而不是對誰愧疚,始終想著那人過得怎樣,而不是自己能怎樣。從前相信的,現在不信了。」

為何不信了?因為,現在一切都太快了,發生快、結束快,輕飄飄的,愛情如瀏覽。這已是一個瀏覽時代了,過眼雲煙的感覺比往日的孤獨更令人恐懼。恐懼和害怕不同,當我們害怕時只要去面對就好,恐懼是因為連要面對什麼都不知道了。

十六年前(一九九九年七月)我進入企業家溫世仁新創辦的公司,那時公司已經由培養「專業作家」轉型為經營「數位內容」,也在那時我才開始接觸「網路」。溫世仁積極投入電子書、英語學習和打字學習軟體,開發單機遊戲並運用在學習上,他預言網路的操作以後就是一根手指頭,所以他寫了一本叫《電腦一見(鍵)通》的書,當時我們還嫌他把首頁弄成一個一個icon按鈕很醜(誰知現在就是這樣)。簡單說,「閱讀」和「教育」,是他念茲在茲的理念,網路和軟體和他本業的電腦硬體只是他推動數位閱讀和偏鄉教育的工具。十幾年前在華人世界他是網路和數位內容的傳教者、手機行動閱讀的先行者之一。

跟他一起工作前,我已經有六、七年的記者經歷,見識過的人不算少,但我卻很少在一個企業家或商人身上看到這麼強烈的「人文夢想」。他一直強調,只有網路可以「讓絕版好書(電子書)永不落架」,只有網路可以無遠弗屆地傳遞知識,窮人透過知識的獲得而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網路是上帝送給窮人最好的禮物」,他推動「千鄉萬才」計畫,利用網路去幫助偏鄉窮人。他說話總是緩緩的、肯定的,從不急著解釋什麼。他要跟同仁一起去實現一個夢──數位時代的「閱讀夢」。

我會提起這段往事,是因為「網路」在那時,對像我這樣一個五年級生來說,是有分量、有深層重量的,不是眼睛瀏覽而已、不是指頭滑來滑去而已。網路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夢想和初心,代表著一種「改變」的力量。我相信,那個時代(即便離現在不遠)很多企業家都有夢想,賺錢不是唯一的人生目的。十幾年後,網路真的成為溫世仁所預言,成為「席捲全球的商務平台」,當時他一擲千金地推動網路閱讀,應該很少人會誠心認為他有機會成功,但他拚命去做了,為了一個夢。可惜他五十歲就過世。

而現在,我使用著網路,網路上有無窮無盡的資訊與電子書,溫世仁那時舉步維艱推動的手機行動閱讀,現已普及為生活的一部分,時代幾乎以跳躍的方式在前進,網路、APP應用軟體、手機和平板電腦日新月異。但我卻覺得好輕、好輕……因為我感受不到那種「拓荒者的人文夢想」,也很少再見到那種「不是只為自己著想的人和目的」。科技的夢,是為了改善人類,不應該只是為了存活或盈利。每個企業每天都在創新,但背後是否還有「人文和人性的純真」?溫先生過世時,記得陳文茜小姐寫了一篇〈給下一輪的溫世仁〉,十年過去了,有下一輪嗎?是否一切都變得太功利?「價值」變成了「價錢」。價值是重的、價錢是輕的。

在軍中服役時,我的職稱是無線電報務士,要收抄摩爾斯電碼,電碼輕飄飄的、忽濁忽微的神祕訊號,零點零零幾秒的恍神就常漏抄。滴答代表A、答滴滴滴是B、答滴答滴C……滴答答答答1、滴滴答答答2……答答答答滴9,有時我還會夢見受訓的情景,滴答滴答深刻入骨,跟現在的網路數位世界比起來,聽摩爾斯電碼好像是落伍了。但那是一種「有訓練的直覺」,而現在使用網路則只是一種「直覺」。

能夠欣賞古典音樂或詩,都是一種「有訓練的直覺」,所以你會覺得它們即便小眾,對你來說卻有極大的重量(分量),寫詩不就是在翻譯心中的摩爾斯電碼?以前的輕,就如卡爾維諾說的:「輕」伴隨著精準、確定,而不是模糊、隨興……而現在網路那種輕,是因為不必花心思訓練,所以變得模糊、隨興或隨便。

我也曾充滿舊情懷地回憶:「很久以前,那是一個戀愛需要長時間等待的年代,那是一個偶爾荒廢自己也是一種義務的年代,那是一個長相和藹而本質是一頭獅子的年代,那是一個不在乎寫詩又深深在乎什麼是詩的年代。」

以前忙於當下,不想未來,日子輕易就過了。現在也是忙於當下,但不知未來,日子反而無法輕易度過。「輕」與「重」之間那一條界線正好畫過五年級青春繁茂且心智最叛逆的年紀。

千禧年的前一年,我三十五歲,離開報社。我真不知道平面報業會從千禧年開始像溜滑梯一樣萎縮,五年級世代被迫進入網路時代。以前當記者時,人與人靜靜地面對面,可以相互感受「溫度」,沒有網路和手機,除了室內或公用電話,你不得不與受訪者面對面,而不是躲在視窗後。面對面,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不用錄音,你總是對自己的採訪有把握,彷彿已經通過人性的檢視。

面對面才能感受到對方存在的重量。現在當你打開電視常是轉錄自網路的模糊影片,或路口的監視錄影帶,或者引用「臉書」的話。記者好像不太需要面對面,新聞變得非常輕、沒有溫度、不可信任。

我總想到以前的重。──重,指的是有人文的夢、有改變的力量、有面對面的溫度,那是身而為人的「情懷」。而現在,人與事變得這麼輕,風一吹就離枝散葉似的。輕與重,並非孰好孰壞,我只不過偏愛舊情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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