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小哈克的世界---頑童流浪記裡的馬克吐溫》
/ 亮軒
手邊的這一本頑童流浪記,是1978年11月的第九版,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看來很暢銷。這個出版社現在許多人都不知道了,那是美國在亞洲各個國家原有的統戰出版社。定期每月出版「今日世界」,很好的一本刊物,付稿費很大方.也照應了若干文化人,尤其是通英文的文化人。今日世界出版社的出版品都很好,大多是名家譯作。張愛玲、湯新楣、劉紹銘、夏濟安等等,也都曾經為這一家出版社翻譯過書。這一本原名huckleberry finn,有好幾種譯名,這一本譯作「頑童流浪記」,譯者是劉裕漢,看譯筆,似乎是北方人。
馬克吐溫的作品很多,但是我只讀過湯姆歷險記跟這一本,都在許多年前,頑童流浪記讀的好像還是大陸早期出版的本子。目前今日世界版不是第一次的讀本,後來因為早已不見此書,買一本備份,也讀了一次,那次當在三十多年前了。三、四十年前的裝釘還是那麼結實,三百五十多頁的書,翻起來絕不會彈回去,用紙也講究,很難得。只是字太小,當年讀不是問題,如今七十多歲的眼力就吃不消了,一直要用放大鏡,很不方便。目前出版的書用六號字的極少,但是依然又細讀了一遍,也作了二十幾頁的筆記。
到美國,甚至於在遊樂場,都可能會遇到馬克吐溫的三D影片,他會說些故事,小朋友從小就有許多機會認識他,在課本上、電影院、大小圖書館的活動、有時連慶典遊行也會看到馬克吐溫的人形。他在美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美國東北部的新英格蘭地區也有許多文學家哲學家,比如上一次談到的棱羅、愛默生、霍桑跟白鯨記的作者梅爾維爾等等,都是這一帶的作家。他們受到舊大陸文化的熏陶比較深,典雅深思,文詞考究,比較精緻。而另外諸如馬克吐溫、史丹貝克、傑克倫敦,他們在美國中西部出身成長,作品大多顯得粗曠自然,衝撞力強,人物性格鮮明,奮鬥不懈。馬克吐溫的作品,便含有這樣濃厚的開拓精神。
現在講到密西西比河,幾乎都讓人聯想到馬克吐溫。他的許多作品都以密西西比河為背景。馬克吐溫成長的時代,中西部還沒充分開發,一條世界上最長而且寬闊的大河,支流密佈,沼澤連綿,地廣人稀,外人難以一探究竟,也不見得很想要到那裡去,凡是試圖在那個時代在那兒生活的,許多人都是夢想家還是冒險家。他們多半貧窮,於是只有對著無盡的大河與森林夢想,然後探險。在如此的時空中,叢林法則往往是最後的法則,你爭我奪,人性在這樣的環境中,邪惡與善良的對立無處不在,械鬥、兇殺、欺騙、隨時可見。但是,堅定的信仰、無盡的包容、博愛眾生、同樣的成為生存的核心價值。這種黑暗與光明的衝突,馬克吐溫早就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他的早年很窮,沒上什麼學,就成了印刷廠的學徒。早年的時候雖然寫了些稿子,也能在小刊物上發表,但是原先志不在此,他想一下子發個大財,這才是那一帶的人的最普遍的夢想。他的父親就曾經去西部淘金淘銀。他也一度要去南美洲挖金礦,但是去錯了港口沒找到船,只得另謀他途,便當上了四、五年的密西西比河的導航員,因為這一念間的選擇,我們就有了一位光照千古的大作家。
密西西比河上的輪船那個時候剛剛開始使用,可以想見,來來往往各行各業的人都有,品味雜陳,最多的就是探險家與大騙子,也有許多的亡命之徒,還有大財主,傳教肚士,自然少不得神棍。這些人在馬克吐溫眼中個個生動,以後都成了他作品中的人物與事件,永不簣乏。
他有一本作品就喚作「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而在他去世之後才發表的自傳中,同樣的充滿了密西西比河的故事。今天我們有山東高密的莫言,他寫了好幾十部書,每一部的背景人物都是高密的人與事。一位有潛力的作家,從來就沒有取材的問題,成長的經驗,讓人寫了一生一世卻永遠生動的,應該還能找到更多的例子。
馬克吐溫一如許多非常出色的作家,能夠保有永遠的赤子之心。單單有一顆赤子之心當然難得,卻依然無法滿足一位大文豪的充分條件,那就要看還有沒有洞澈問題與人性的智慧。這兩者在許多的境域中是衝突的,你天真無邪,就是個什麼郤看不懂的傻蛋。到你什麼都看懂了,就成了個事事精明卻無理想無遠景的傖俗市井。兩者兼備真不容易,便是身不由已,也常常也要受到了許多折磨。這一點,馬克吐溫也沒有例外。
他具有那種曠野、森林、大川、大谷中悟得出的天成的智慧,沒有受到若干文明的遊戲規則的干擾,許多世俗的價值觀,他一眼便能看穿其中的虛偽,甚至於邪惡。比如教會中的信仰,社會上的應對,教育中的因循,制度中的曲扭,成見中的空洞,傳統中的偽善等等,在他的筆下,或嘲弄、或攻擊、或揭發、處處妙手天成,不費工夫。也提醒了讀者,我們原本相信並且奉行不悖的世界,有的是多麼的荒謬。
「頑童流浪記」就是充滿了如此特質的一本書。這一本書他寫得很辛苦,固然讀起來若江河而直下。馬克吐溫有點像畫家裡的齊白石,是從生活與最樸素的泥土成長而出的,最自然,無雕琢。他的語言是老嫗童稚都受到吸引的語言,也有他成長的那個地區的語音語彙。讀其文如見其人,這一點,又與中國的老舍類似。
主角哈克,講起來是個極其不幸的孩子了,到了俗手筆下,只寫他是個哭哭啼啼的孤兒便罷。而然而這個哈克不一樣,沒有人比他更窮、更孤單,但是他過得很快活。在「湯姆歷險記」中,他跟湯姆幫助警方破了個大案,強盜藏了的金幣後來都由法院判給了湯姆跟哈克,一人六千,由年高德紹的人管理,每年都有利錢,到他們成年再給他們自理。
但是錢對哈克是沒有意義的,他不怎麼在意。那個大案破了,哈克讓人發現是個孤兒,自然有人要領養他,要他過著作息正常,要上主日學校的生活,衣服要乾淨,吃飯要安靜,行動要斯文等等,這些規矩把他困死,雖然他那個酒鬼父親回來想要貪圖他名下的財產,但是,哈克逃離這個世俗的世界,卻是性格使然。哈克就代表了天賦的人性,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生活習慣如此,心性的發展也一樣,在所有的人都相信黑人就是一種財產的奴隸的年代,哈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解,他就是跟逃走的黑奴金姆越來越要好,自自然然的想要幫助他得到自由。
一直到了一九六○年代,美國的種族歧視不僅存在,甚至還立法,一直到金恩博士遇剌身亡,美國才對於種族歧視有了全民全面的檢討。而在美國南北戰爭還沒發生的時候,馬克吐溫,在充滿了黑人奴隸的中西部,能對人權早早具備了平等的觀念,他的識見不同凡響。
書裡當然充滿了諧趣橫生的人物、情節與對話,讓人邊讀邊笑,忍唆不住。但是整個故事卻有前後一致的隱性的,嚴肅的線索,那便是人只分善惡,不分膚色。小哈克純真無邪,他也會相信黑奴就是黑奴,也會同樣的相信他們是下等人,雖然他自已是個一無所有的孤兒。然而良知讓他漸漸自然的覺悟到,雖然拯救逃奴是「罪大惡極」,萬萬不可的事,但是,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就是知道逃不過下地獄的命運,拼著也要救金姆。這樣高貴的精神是天生的,壓也壓不下去的。這就是馬克吐溫的精神。
小說的結構設計,常常有兩種。一種是孤島式,一種是旅途式。孤島定於一處,故事就在其中發展,如「雷雨」便是。人物前前後後都在周府跟周邊的小小區域活動。另一種旅途式的,就是作品中的人物總是朝不同的地方前進,前面會怎麼樣?會遇到什麼人,都無法預測。那樣的未知常常是推向未來,與孤島式的容易推向過去不同。頑童流浪記的故事,那條大大的木伐,上面有可以簡單遮風擋雨的草棚,一直沿著密西西比河,時隱時現,時快時慢,人嘛時多時少,時有幸時不幸……,這樣的歷程,讓小哈克在不知不覺中成長。
原來馬克吐溫打算把哈克寫到成年,但是寫作當中時續時斷,他還還同時在寫其他的作品,而這部書寫來依然有些困難,專業寫作我無資格妄言品評,然而這是個在刊物上連蛓的長篇,當時受到了世俗輿論的影響,不能沒有顧忌,而且,在全本出書之後,美國的許多地方是把這本書列為禁書,一直到他死後,還沒有達到全面的開放。傳統教會很不喜歡他的這一部作品,因為裡面的許多對於教會的諷剌,而我們知道,世界上充滿了強調教會就是信仰之本身,背叛教會就是背叛上帝的人。馬克吐溫受到攻擊,應該不意外吧?但是這卻是他平生最受干擾的來源之一。把一個逃奴寫得那麼好,許多壞人卻是白人。更是許多人無法忍受的。
晚年的馬克吐溫一點也不快樂,經營印刷廠失敗,欠下天文數字的債款,讓他到了六十多歲還在世界各地不停的演說寫作籌錢還債。到了債務剛剛清理好了.卻是家人一個個死亡,而他又目睹了資本主義強權崛起,抑鬱難歡,時而為文抨擊,卻沒有什麼作用。
這個時候,我們猛然發現其實是馬克吐溫自己就是老哈克了。他想要的那個理想的,純樸自然的世界不見了,再也喚不回來了,小哈克的天真樂觀,以及對生命任何困難都懷抱著可以克服的信心,成了永遠的記憶。
學習與思考,是人類獨有的享受。過來人會說,那樣的快樂,就是天堂,再也無需他求。但是許多人不信,因為我們有過太多的學習中帶來的痛苦經驗,有過太多想也想不通的折磨。
(引用來源:FB 亮軒書場 https://www.facebook.com/speech.lot/posts/10624247071373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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